忽地,他被重重打了大腿根,接着,真琴推开他坐好,边穿衣服边质问他为什么放弃了竞技游泳,他迷惑不解地直起身,下面还竖着,情欲停留在每一寸皮肤上,尴尬极了。见他不回答,真琴怒气冲冲地掀翻了床头柜,摔门离开了。

接着场景跳转,他身处机场——一定是机场,长条的值机柜台与货币兑换商店以纯粹的白色装修,周围却安静且空阔,只得他和真琴二人。真琴没带行李,径直掏出护照换领登机牌,遥定睛一看,却发现目的地是几个黑色的大写字母。

SYDNEY.

他问,为什么要去澳大利亚?

真琴说,遥不游泳了,凛更需要我的支持。

太阳穴跳个不停,后脑又重又眩,遥的心跳如潮声,将真琴的话语逐渐淹没,他凭空溺水,眼前也黑朦朦一片。

——眼前黑朦朦一片,遥挣扎起来,手指却反折着撞上了什么物体,他哀叫一声,竟是跃出了包围他的黑水,有光照亮了他。

缺了一角的明月澄澄悬挂于空中。

遥迷茫地触摸身侧,摸到一片软绵绵热乎乎的东西,被他撞上的物体动了起来,摇摇晃晃地立起来,比他略高。

“又做噩梦了?”

听到这带着鼻音黏成一团的话语,遥颤抖起来,伸出手指触碰那团实在的黑影,像是担心会因为他的触碰而消失一般,他在半空中停下了。黑影却径直绕过他悬停的手臂,将他按在了怀抱里,梳理他的脊背。

遥更加无法自控地全身抖动,柔软的皮肤、结实的血肉之躯、吹在他耳侧的沉稳呼吸、压在他肩胛上的重量,都变成了倏忽间会如魔法般消失的东西,往日里越是能让他安心,现下便越是让他惊惶。他再次溺水般,双臂箍紧了他面前的男人,却还不放心,像要挤碎空气一般继续用力、用力,平整的指甲掐进肉里,他哽着嗓子说:“你不许走,不许又丢下我。”

真琴明白遥是被梦魇着了,顺着他的意思答:“嗯,我不走,不丢下你。”

顺从的回答却没能让遥满意。真琴不自觉带上的娇惯语气是错误,哄弄孩童的感觉挥之不去,遥自觉又一次没有被平等对待,甚感诈骗,似曾相识的愤懑卷土重来,忽地转化为行动,他撒开手,又去推真琴,前一秒两人还缠作一处,雷鸣都不能颤动分毫,下一秒便分成两尊泥相,脆弱地各自瘫软坐于床铺:“别这么信誓旦旦的,我有事和你说,说完之前你不许说话。”

接着,遥也不管真琴小声抗议睡眠剥削,有何事不如等二人明早清醒时再商议;便憋着气潜入水底,挖掘出埋藏于泥沙中、自五月以来的记忆,那记忆不是珍宝,而是残骸,仅仅触摸粗糙丑陋的表面,便让人舌头发紧,更不用说下潜本就压迫。叙说的过程,不像是解除尘封的压力、获得释放与自由,反而像是负重下沉,氧气愈发稀薄,就算真琴在底部托住他,也无回转之余地。遥心知结局注定如此,却还义无反顾地说那些事情,他像是仍停留在梦境中,期望用诚实挽留真琴。

明明只是几个月的事情,遥却把握不住事情先后发生的次序,只觉得记忆像会弹跳的恶作剧惊喜盒,啪一声全砸在他脸上,他便看见哪处说哪处,有头无尾,有尾无头,又或者连激发他忧愁心绪的来源都忘干净了,只一股脑把他的感情倒给真琴消化。

真琴从未见过遥这副模样,支离破碎而毫无逻辑的语句从他那张不喜言辞、沉默地紧闭的嘴唇间流淌出来,说是语句也不甚准确,那是不连贯的词语叠加,像是一本巨大的语音字典,需要懂得查阅的技巧才能使用。真琴却无法走神、无法放弃,竭力拼凑着遥几乎像是梦呓般的叙述,因为他坚信,如果说世界上只有一人能完成这个任务,那么一定会是他。果然,他惊喜地发现,他读取遥心灵的能力从未消失,相反,他变得愈发敏感,时间与地点不是阻隔,遥使用的词汇、吐出词汇时舌尖的抖动、僵硬到无法完全开合到位的嘴唇、以及黑暗中变得急促的呼吸,全都在明显地指向他将去探索的领域;恋爱让他全所未有地、直接观察了幼驯染兼恋人的心灵,他已经无所畏惧了。

遥说完的那一刻便精疲力竭地垂下头去,黑暗是最好的掩护,他仍然被抽取了所有的勇气,不敢去看真琴了。真琴却不是在那一刻明白事情全貌的,而是更早之前,遥苦涩地说着凛和梦想时,他已经被揭开了最后一层面纱。但他没有打断遥,这并不是因为遥开始讲述前那无力的胁迫,相反,他目睹着遥倾诉时逐渐被回忆压迫、一点点弯曲的模样,数次想要开口阻止恋人的自我折磨,却又恐惧,若他掐断了遥奔涌不绝的出口,后者是否会直接折断了。

因此他只是无言地听着,咀嚼、消化、吸收,他亦不敢直接表示他的想法,去抱住那由脊背散发绝望的身躯,只是攥紧了床单。

他感知到的痛苦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与身为恋人的遥共鸣,也是因为他后悔,没有在发现端倪时便直截了当地询问,究竟出了什么状况、遇上了什么挫折:

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刚刚交往的那一日,台风唤醒他儿时的恐惧,一向睡得不沉的他几乎是半清醒的。因此,在遥醒来时,他便感觉到了。那时只以为是偶然,同床共枕后他才发现,遥反复失眠、做噩梦,他不是每次皆被一同吵醒,但算来每周也都有三四回。若说是遥精力旺盛并不合理,因为遥时常在做完饭等他归家的期间趴在桌上补眠;秋游那日归来,他本以为遥在电车上睡到快摔下座椅都没醒来是累的,现在看来,也是因为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便缩不回去。更令真琴自责的是,他被每日归家遥做好了饭乖巧迎接他的温馨生活搅浑了脑子,竟然从没想过,身为有潜力的年轻选手的遥,怎么会反而比他这样一个普通学生还要多出这些时间,照料两人的生活井井有条?

一周前,他看见御子柴在sns上分享了W大一群队员前往美国集训的照片,怀疑终于冲破他用体重压着的土壤、扎在脚底。但他数了数人数,发现似乎又不是全体队员,还自我安慰,也许,只是遥没能入选;疑虑终究因为他们俩每晚的惯例变成了真实:他揉搓遥本应光滑的小腿时,总觉得忘记除毛不像是爱水如痴的恋人能做出的事情,何况,就算遥心大到忘记此事,队里的训练员也早该看不下去了。

——是,是他心软,是他从来不忍心去强迫遥做任何事情,也是他胆怯,暗恋明恋太久才得到的爱情,他哪里想做先打破平静的那个人呢?他不忍心折磨遥一丝一毫,总觉得“遥决定的事情就是最好的”,去迁就去应允一切,却总是忘记遥才是最擅长自我折磨的大骗子。

第二十六章

两人无言良久,遥忽得苦笑起来:“说点什么呀,你都不生气,反而弄得我心慌,早知不如继续瞒下去。”

真琴是很想说些什么的,但他在痛苦与悔意外骤感他的无力。他的人生中,从未有哪怕一次是要求遥去做什么的,就算是高三的夏夜,他急切又紧张地告知幼驯染,他将要离开岩鸢、前往东京,也没能理直气壮地说出心底的愿望:遥能和我一起去就好了。他只敢被动地侵略,说冠冕堂皇的言辞,用“大家”的期待掩盖“自己”的渴望。他不擅长,真不擅长这件事啊。他甚至想:如果是凛的话,一定会用他横冲直撞的性格和独特的浪漫主义迅速化解这件事。

他只好说:“我没生气。”说完才发现,是把遥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又开口,“我不生气,我是心疼你,又觉得自己没能支撑遥,但你瞒着我这么久,还是不对。那天在神社,你向我保证不会再逃开了,不是吗?”

遥还是垂着头,鼻子塞着,像是把泪水憋了进去:“这和那是两件事,这不一样。我说不会再逃开,是说和你谈恋爱,不是说我自己的事情。”

真琴万万没想到,遥七零八落地说了这么多给他听,居然不是索取安慰,也不是求助;遥只把他当成听众,又或者出于恋人的义务,无心再隐藏了,分享完了便算了,根本也没指望真琴就此做些什么。他并非不明白,继续游泳与否,的确是遥自己的事情,他无法帮他训练、无法帮他和教练交流、无法帮他承受成绩停滞不前的焦虑、无法帮他决定之后五年十年的人生,但真琴还是无法接受,遥说这事的口吻,就好像从没考虑过他一样,毕竟,真琴勤勤恳恳打工实习,还存了一层对未来的憧憬:要是遥三四年级时就开始参加国际比赛,他总不好意思每次都向父母要机票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