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隐约猜到真琴在想什么,但他没有十足的把握,这种模棱两可的位置让他焦躁。他不是一直都懂真琴在想什么,真琴浓密又细腻的心思让他数次失去探究的勇气,尤其是他本人往往被牵扯其中时,如若探究到底,挖掘出的却不是有关真琴、而是有关他自己的不为人知的小秘密,那会让他又毛骨悚然,又陷入一种无法招架的弱势地位,他该用多少爱来回答真琴的真心呢;尽管,遥现在慢慢明白过来了,真琴许多难解的行动与决定,都可以用“很久以前起,真琴就忠诚地爱着他”这个理论诠释,现状却没有变得清晰明了,真琴比他更懂得他自己、懂得七濑遥在想什么,反过来却不是这样。

于是他说:“周六,我也要去。”

第二十二章

周六早晨,手机上的闹钟先后响起,两人不约而同地揉着眼睛按掉,蜷回被窝里,把滑向一边的毯子拉回床上。

遥大约两个小时前便已经醒过一次。他在梦里追逐一个人,跑得很累,脚下的沙滚烫,空气灼伤肺部,他的鼻孔流出鲜血。但不痛苦。快要追赶上时,他突然脱离了梦境,回想起他确实祈求过与什么人的相遇,于是他回到梦中,一鼓作气地跑起来,转眼便抛下了他追逐的人。这时,他回过头,发现他一直追赶着的人是凛——真奇怪啊,为什么他没有认出来呢。

凛却气喘吁吁地尖笑,说,除了世界的舞台以外,他们再也不会在别的地方相见了。

遥难过极了,掀开他那侧的被子,平躺在床上像脱水的鱼一般喘气;屋里不算冷,但夜间的朔风从房屋的缝隙溜进来,他的手心还残留着汗水,手臂和大腿却立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他没想过凛会怎么想。

凛会再次受到伤害,还是已经不需要柔弱的他作对手呢?

用手肘支撑,遥挪动着身体,试图越过熟睡的真琴,悄悄地把他自己的手机钓过来;他想和凛打个电话。在他因过于谨慎而紧张到颤抖的小臂下方,真琴陷在枕头和被子堆成的小窝里,打着小小的呼噜,好像做了什么好梦,脸上挂着恬静的微笑。

真琴并没有看上去的睡得那样沉:遥的手指尖只沾到床头柜,他便像是感到本应温暖的那侧出乎意料地传来凉气一般,翻转了身体,从被窝里捅出手,擦玻璃一般蹭着床单挥舞手臂搜索着遥。粗鲁却奏效,他的手掌啪一声打在遥光裸折叠着的膝盖上;遥始料不及,泄了气力,摔在被面上,隔一层棉花砸在真琴身上。

真琴却也说不上有多清醒,误解了遥的行为,热乎乎的宽大手掌顺着膝盖摸上去,捋了两把大腿内侧的软肉,掐着腰把遥又拖又塞地安放进被子里,手则转了个弯,向下滑进了松松垮垮的平角内裤里,手法下流地捏了捏屁股蛋,指尖还去那缝隙间蹭了两下,而嘴上说的又是另一番话了。遥凑近了去听,听见真琴咕哝着说:“……遥,好困……不做……”

接着真琴就彻底睡着了。遥发了一会呆,真琴的脖子靠在他的耳朵边,他把耳廓贴紧了,听见真琴沉稳的心跳。胸膛里那个小东西是一切与一切的起始,遥隔着骨与血,抚摸过、亲吻过、舔舐过无时无刻不在起伏的牢笼。他向来知道,心跳也是埋藏在皮肤中的:四年级的第一次游泳比赛,真琴很紧张,紧张到不好意思说出来,只用指尖紧握着他的指尖,那像受惊的仓鼠一般的脉搏传了过来;还有每一次他们做爱,他因为僵硬、疼痛或是高潮来临而缩紧了后面,真琴的那根好热,笨头笨脑地在他体内抖动,那激动的抖动间咕咚咕咚跳着的血管贴上他的内壁。

谛听真琴的心跳,却是第一次,像是月夜浮上海面换气的鲸鱼一般,庞大、缓慢、没有消耗,只有接收和给予的循环,载着他逆着洋流、返还深海,那里没有任何东西,只有他们俩。

遥捂上另一侧的耳朵。他想要更多真琴的心跳。浴室尚未修理、有时漏水的莲蓬头滴答滴答。在苍茫的回响和无意义的细碎杂音间,遥听见了他自己的心跳声,那个正在他身体里跳跃着的器官,被压在他侧躺半伏着的身体下,他感受得到,他也听得到。他听见他自己和真琴的心跳声交缠在一起,微妙地错开了片刻,他的心跳追赶着真琴的,巨大的鲸鱼选择永远在他看得见的地方享受海洋。

遥把自己的耳朵、连带着脸颊捂得很热。他松开手,仰头亲了亲真琴下颌与颈部连接处柔软的皮肤,又伸长了身体,用嘴唇去蹭恋人下巴上刚冒出来的胡茬,终于把真琴又一次蹭醒了。真琴毫无意识地在他的发顶落下几个吻,连话都没挤出来,就又一次进入安眠。

窗帘外,天空褪去夜色时,遥终于也睡着了。

遥再次完全清醒过来时——并非被单调的闹钟声敲响大脑片刻又陷入沉睡——真琴已经醒了,后脑的头发高高翘着、几乎和地面平行,光裸的上身披着昨晚熨过的衬衫,坐在床上,正笑眼盈盈地低头凝望着他。这场景很少见,遥的一天总是比真琴早那么几个小时开始,见过真琴无数可爱的、恼人的、愁苦的睡颜,却很少被真琴由梦乡迎接至现实,因此,他登时害羞起来,不坦率的老毛病又发作了,扯着被子一骨碌翻过身背对男友,却还记得数落两句,借此按捺心绪:“你这么穿,衬衫都皱了,我可不帮你熨第二回。”

真琴却不理会,沾染晨间湿冷气息的手指搭在他的后颈上,绕着圈玩遥披散的碎发:“你昨晚不睡觉……是不是偷偷亲我来着。”

明明停留在颈部的指尖冰凉凉,遥却觉得后背瞬间流出无数细小汗珠,蒸发殆尽了,把他困在这个巨大温室中,几乎要窒息了:“……没有。”

后颈的皮肤被捏了两下,遥很确定那是拇指和中指——以前,真琴在鸟居前等他时,就是这么逗弄流浪猫们的脆弱脖颈的——果不其然,又逆着毛发捋了一会他的后脑勺,真琴才放开手。身后传来细细簌簌的布料摩擦声,接着床垫一轻,拖鞋啪嗒啪嗒打着地板的声响传来。

“好好好、你说没有就没有。”

真琴丢下这句话便钻进了卫生间,好像心情很好一般,哼着不成调的歌,和水声混在一起。

遥掀开被子坐起身,一向平顺的黑发被揉得也翘起一丛,有些狼狈。

真琴那游刃有余的态度、洋溢着满足的笑脸在他与所教的孩子们告别时消散了。

游泳教室是室内标准池,两面是玻璃、两面是墙,一扇玻璃接纳下午三时斜射的低温阳光,另一扇则构成连接泳池外世界的通道。遥贴在那扇巨大的玻璃幕布上,避开刺痛双目的人造与天然光线,看着坐在泳池边的真琴;身体的很小一部分叫嚣着对水的渴望,他咬着下唇因干燥而爆裂的皮肤、压抑了下去。

他隐隐约约的猜想没有错。真琴善于将温柔分给他人,其中,分给他的自然是最多的。遥以前不察觉,近来才渐渐生出了这样的想法:无限制地给予温柔以他人会损耗真琴。这过程不是直接的,毋宁说真琴很享受馈赠善意的感觉,是这过程的后果有害,因为人生像是不断地赶往下一个车站的途中,如果要与这旅程中所有的过路人都搭建桥梁,那么拆毁桥梁时该是多么痛苦呢。

正是因为真琴和这些短期班的小萝卜头们建立了一节节过小溪的窄桥,又是好好地记下姓名与年龄、对应到面孔,又是挨个询问参加游泳教室前喜欢水与否、学过什么其他泳姿,还忍不住和遥分享教学时的有趣事,所以现在才会这样,连道别都难以说出口。遥的角度只看见真琴的背影。他看见后者耸起肩膀、挺起胸廓,连续了几次——这是真琴宣布要事前的小动作——却又迅速地垮下身体来,孩子们依旧快乐地挨在池边做水母漂,明显是没留意到他们的教练有话想说。

为何总是两难。

以前,遥总是可以在芜杂一片的选择肢中轻易地挑选出一个,挑选出一个不会伤害任何人、又让他自己开心度日的;但不知怎么的,随着时间流逝,他和无趣又天真的少年时代挥别,这个方法不管用了,他为自己做选择,也为真琴做选择,却总是免不了撕扯,左挑右拣,剩下的plan B和plan A 一样烂。如果人生可以重来,像按下游戏里的读档选项一般简单,他也许不会对真琴的生活指手画脚——就算是真琴要求他这么做也一样,这责任太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