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真琴本人毫无怨言,遥认为迟早得租一间位于两人大学之间的房子。

遥给真琴发了讯息:“家里没肉了,回来路上带点你想吃的。”他反坐在椅子上,下巴抵着椅背,双手握着手机,在黑暗中等待真琴的回复;街心小公园传来孩子们嬉戏打闹的声音。真琴始终没有应答,手机屏幕暗下来,遥不自觉地再次叹气,扁着嘴把手机扔到床上,顺手揿亮电灯。

楼下的喧闹声越来越大。遥在书桌前坐了两分钟,笔记本电脑刚刚启动,屏幕上跳出写了一半的报告,他便觉得幼稚园儿们小小的尖叫声和从喉咙边缘蹦出的咯咯笑声实在是太让人心烦意乱了,又起身去关阳台的推拉门。遥高校时也常常走神,原因则多到他自己都讲不清楚。老师讲的话千篇一律而无用,变成遥远又刺耳的噪音,他坐在教室后排的角落,抬头就能望见白色空中大群盘旋的海鸟,稍微挺直脊背,则能眺望学校的泳池,人工消毒过的水安静极了,就像积满层云的天空一般,他想像着自己打开教学楼的窗户跳下,一直跳进那池水中,被泳裤覆盖的大腿皮肤变得刺痛起来——他注定在水中,而非陆地上度过一生。

又一次,遥陷入了对水的极度渴望,只是,他需要摆脱的东西又一次像山一般沉重。

要如何才能自由呢?是否不考虑技术、不考虑时间、不考虑对手、也不考虑队伍就会变得自由呢?是否舍弃了一切,他就能与水重修于好了呢?那他的梦想又该何去何从……!这世上曾经有人——哪怕只是一个人也好——是自由地——像他曾经拥有过的那般自由——行走在竞技游泳的道路上的吗?若是有的话,遥哪怕是奔跑到肺像被铅水一般灼烧,也要追上那个人——若是那幸运的行者行将就木,他也要在死神的面前奔跑——问一问,究竟要怎样做,才能和水融为一体,究竟要怎样做,才能比所有人——比昨天的自己——游得还要快呢?

水不能提供解答,水只是水,每多一次潜入水中,遥便多一次感受到他与水之间产生了细小的不兼容,像是鞋里残留的一粒沙,平安地蜷缩在角落,鞋的主人毫无知觉,直到某一日,那粒沙精确地跳入脚踝与鞋之间的缝隙,把那被骨头顶起的薄薄皮肤磨得红肿不堪。

遥希望那一日永远也不要到来——又或许,他正被那粒沙折磨着,却早已麻木。

书桌上的蜜瓜熊打着滚,遥凝视了他的日历两秒,他想:前者或者后者,都不重要了,我注定要放弃我的梦想——我尚未放弃的原因是,我无法向真琴坦白!我假装一切都如常,我每日依旧早早出门,在包里塞上三条泳裤,只是因为我在欺骗我的爱人,但我该怎样向他诉说呢?他会因为我的梦想破碎而心碎的,他看重我胜过看重他自己。

遥感到着实进退维谷,烦恼到没有尽头,却因此突然有了写作业的心情,只要认真查资料就能完成的报告,的确是逃避人生的完美选择。他板着脸重新读了未完成的报告,又往下打了两行字,却又觉得不知所云,便耐着性子翻参考书,然而也不怎么能看得懂——毕竟,训练曾经是优先于学业的,勉强及格的成绩令人无忧无虑,这是他和队友们都拥有的特权。

遥删光了文档,扣上电脑,整理起房间来。

埋怨和想念真琴的心情一齐淹没了遥。真琴独自生活一年,有了令遥松一口气的进步,却本性难移,做家事总留个小尾巴,要遥紧跟着一点一点收全收齐了。

勺子还插在碗里——粥已经凝固了,餐桌上留着透明的塑料包装袋,能看见粘在底部的面包渣,本应该冷藏的腌菜也忘记放回冰箱——幸好是秋天。遥把残渣刮掉、倒入垃圾桶,餐具放进水池,打湿了百洁布,搓洗干涸粘连在陶瓷内壁上的米粒。两人有过约定,不在外面吃饭时,遥做饭而真琴负责洗碗和买菜;但他急需无聊的重复性工作放空大脑,机械地洗完了两只碗、两把勺子、两只玻璃杯,擦净了台面。紧接着,他整理起书桌来,真琴的笔记本、书、打印出来的习题和讲义全和他的混在一起,两人学的专业相去不远,遥抓起笔记本看了一会,觉得似曾相识却不得要领,一看字迹才发现是错拿了真琴的——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好几次,他算是忍无可忍了,今天一定要分出个楚河汉界来。

遥抱着桌上堆积得七扭八歪的书山,一本本地向地上扔着纸制品,他在心中大略分成了四摞:他的书、笔记本;真琴的书、笔记本。笔记本砸在摇摇欲坠的小山包上,又在地板上向前滑行了半米才停下来;厚重的专业书,即便遥俯下身去抛,还是制造出不小的震动,也许明日邻居就会跑上楼来抗议了。

也许我应该搬张桌子去阁楼写作业,遥想,反正真琴也不像能保持秩序的人。

书山肉眼可见地坍缩了,留在遥手上的是两本杂志,从封面判断的话,是家庭主妇们在便利店买饭团时会顺手拿上一本的生活杂志。遥不熟悉的男明星的巨大笑脸占据了杂志封面的中央,周围排着字体大小不一的专题标语,从生活窍门到疾病预防一有尽有。真琴什么时候开始读这种杂志了?遥疑惑地抖了抖脆薄的纸张;高二的寒假,渚在家向众人展示了把生活杂志的封面移花接木到成人杂志的技巧,因此,如果他手中的这两本杂志内页布满不着寸缕、脸蛋姣好、身材健美、下身可观的模特,他也只会因为男友难以填饱的性欲感到惊讶。

遥试着翻开杂志折角的那一页,确确实实是生活杂志,“美不胜收!不为人知的十处东京都赏枫好去处~”这样极有诱惑力的标题横跨了两张纸。

在杂志上写“不为人知”,真可笑。

但遥很好奇真琴为什么特意折起这页,便耐心读起来。大标题周围拼接了大量枫叶的特写照片,配有文字介绍,遥读了一会,才发现真琴用原子笔把“井之头公园”这处框了起来,黑色的笔迹淹没在红色的枫叶海里,但遥看得出来,真琴像记课堂笔记时一样认真,在杂志力荐的“景点highlight”一栏里用直线、波浪线和圆圈做了标记,遥不懂是什么意思,只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冲上心头,他啪一声合上杂志,蹲下身开始用双手堆齐地板上的四摞书和本子来。

正是这时,真琴回家了。他正为某事烦心,紧皱的眉毛和不自觉撅起的嘴唇扭曲了年轻的面庞,只是因为围巾的遮挡而不那么明显,并且在他迫不及待地向房间内扭着身体探出头、看见蹲在地上、缩成小小一团的遥时完全舒展开来,他风风火火地把钥匙塞进衣兜、关上大门、两脚踩掉运动鞋、脱掉外套,围巾只解了一半便踏着大步走进屋来:“我回来了!”

遥被真琴吓了一跳:“这么大声做什么。”

真琴不管不顾地挤过来抱他,遥被挤得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眼睁睁看着他精心垒好的笔记本们被真琴蹭歪了。真琴松开他,帮他将低头时掉下来的碎发别在耳后,又去摸他的耳垂:“不对,你应该说‘欢迎回来’。”

遥没有这个习惯——曾经是有的,父母留他独自一人在岩鸢后,对着空荡荡的大房子说“我回来了”显得傻气且孤单,而回应他“欢迎回来”的人自然是不存在的,反之亦然。真琴搬进来后,像是教外国人学充满了ta行和促音的难读日语单词一般,反复教了他好几遍,遥却还没适应。

真琴又去捏他的脸:“就说一句,嗯?”

真琴的手还带着秋风的凉意,遥被触摸过的皮肤却热起来,他像是没有意识到罪魁祸首一般,把脸颊向真琴的掌心蹭去:“欢迎回来……话说,肉呢?”

“什么肉……”真琴讲话的声音低下去了,接着猛然直起身,脸上还带着茫然,但的确是想起来了,“糟糕,我给忘了——!”

“笨蛋。”真琴冒着傻气,遥扭着脖子躲开他的手,抱起地板上的书山塞到真琴怀里,后者像是没有预料到那些装帧着彩色粉纸的大书的重量一般,抱着书的双手下坠了一寸,“放书桌上,先去超市。”

“我走在路上想周六的事情,又不是故意的。”真琴急急忙忙地为自己辩护。

遥以为真琴在说生日的事情,细想却应该是下周六。他慢慢地眨了眨眼,想起来真琴说过,这周六是在游泳教室的最后一天班了。当时两人正坐在地板上打游戏,屁股下枕着遥的旧床垫;真琴一边紧张地前倾了身体、像是想要把动作透过手柄传到屏幕上一样,一边突然说了这事,遥的角色正卡在悬崖边跳不上去,需要真琴赶紧跑到屏幕另一头救他上去,于是他也只是飞快地“哦”了一声,看了看真琴紧绷的嘴角——真琴打游戏时,总是把紧张都写在脸上——又把注意力转移回游戏上了,他还以为真琴不在意,原来不是这样,也许真琴的嘴角不是因为快来不及救他而紧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