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本被拽得有些恼,看到真琴双眸亮晶晶地讲糖炒栗子,又气不起来了,只摇了摇头:“快去买。”说完,他拍了男友肩膀一把,没用什么力,却很响一声,真琴配合地假装小声惨叫了一下,转过身来面对遥,双手合十作揖:“我错了别打了我这就去买。”

像是被奔跑抽光了人间忧虑一般,真琴垂下的右手在空中撞上了遥的左手手背,他握住,又松开,飞快地摘下那手的手套,胡乱揣进衣兜,却又抽出来,去拉比他小一圈的遥的右手,仔仔细细把手指一根根塞进去;他的口中冒出长长一串雾般的白色水汽,他的手心也汗津津的,他在外套的衣角飞快地蹭干了,终于再一次把遥的左手包裹在手心里。两人手拉着手,买了一大袋热乎乎的香栗子。

穿过繁华的十字路口,通向公园的路再次趋于宁静,两侧的店铺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外表朴素的公寓楼。真琴拎着装栗子的纸袋,前后甩动哗啦哗啦响。

再前行,道路两侧的绿植骤然变多。高大的银杏树已经黄了叶子,尖顶直冲天空,间中生长着水杉与扁柏,绿色黄色夹杂,高低错落,鸟鸣声从密林间悠悠传来。

公园呈ハ字形,两人所在的入口处于正中。遥还在端详入口处的地图,真琴却不慌不忙地掏出一个栗子,捏开外壳,掰了一瓣,敲敲遥紧闭的嘴唇,后者没移开视线,从真琴的两指间叼走了食物。看着遥鼓着嘴吃起栗子来,真琴把陷在壳里的那一半又捏扁一次,把掉出来的碎果肉吃了,又去咬粘连在壳上的部分。这样又分着吃了几颗,真琴抓起遥的手腕,拉着向前走:“果然还是先去井之头池吧?可以坐在水边继续吃。”

遥嘴里咬着软软甜甜的栗子,可心里又一次不是滋味起来。不过,与其说他因确信真琴没能和他、而是和他不认识的什么人一起来过此处赏樱而嫉妒,不如说他突然意识到了,他竟然是这样善妒。

穿过被银杏装饰的林间步道,那些由真琴起、却又由真琴安抚而终的吃味小片段像银杏叶簌簌飘零般,从记忆仓库里坠落,砸得他想蹲下身捂住头躲一躲;像转了个弯后,井之头池柳暗花明地跃出于众人面前般,他突然意识到,他对鴫野貴澄态度恶劣多年,是因为真琴差点加入篮球部的事情,被他暗暗转为“真琴差点被抢走了”来记忆,并始终耿耿于怀;现下,两人租住的公寓旁亦有几条流浪猫出没,他隔天下楼摆些吃剩的鱼骨头,某天他站在阳台上迎接真琴归家,目睹恋人特意绕路去街角撸猫,手法与情事间爱抚他脊背的方式只有微妙的不同,那之后,遥再不那么勤快去喂猫。

好像笨蛋,连猫都妒忌的我好像笨蛋,但我竟然无法停下……!我浸淫这酸楚久过恋爱之笑与泪,已经摆脱不掉。

绕着池边小径种植的多是樱树,此刻大半已脱光了叶子,只剩光滑的枝条孤零零地伸在风中。遥叫不出名字的杂树却大放异彩,一串串挂满了深浅不一的赤色秋叶——不只是枫树,整座公园都被适当的季节感笼罩着。

两人坐在长椅上,遥仰起脸,艳丽的红色先于明亮的阳光令他炫目。垂在他们俩头上的正是伸向池水的一团树枝,枝桠缀着手掌状的红色脆弱老叶——只用“红”一字概括却并不准确:边缘的残绿如同吹入血池的一滴墨,处于交界处的鹅黄色则像是烘焙坊的糕点般清香,两种色彩在大片的红间跳跃;红却也不是如出一辙的,浅的仿佛可以融入青空,容许金色的阳光穿透,深的则与褐灰的树皮、树下的泥土映衬,仿若迫不及待地投入它们的新归宿。美景令遥心神荡漾不已,他低下头,闪耀的池水随着动作摇曳到面前;真琴则像是一直看着他的模样,时机正好,又用剥好的栗子去敲他的嘴唇,遥按下真琴伸过来的手掌,倾过身体,飞快地在靠近耳根的面颊上落下一吻。

遥没进行营养平衡管理已经快两个月,放开了心思和胃袋,翻着花样做鱼吃,烧、煎、烤、炸轮流来,又或应了真琴的要求反复做咖喱吉列猪扒、咖喱牛肉丼;每晚餐后,两人都要揉着小腹、坐在地上发会儿呆,才能慢慢站起身去做事。遥昨夜做时就疑心,他好像失手把真琴喂胖了些,刚刚这一吻果然如此,明明该撞在颧骨边缘,但更像是碰在什么很适合吮吸的果冻上一般,引诱他再次将嘴唇贴回去,吸出淡淡的印迹。

终究是在外头,遥没这么做。却是有什么轻轻砸在湿软的泥土上,又滚动了一小截,将将停下,便有两只喜鹊从巢穴翩翩然落下,一戳一戳地啄食——是真琴手里的栗子。

遥忍着笑眺望池中撅着屁股捕鱼的鸭群,过了一会才转头看坐得脊背直挺挺的真琴,发现男友的耳朵红得可与枫叶媲美。

真琴好可爱,他想。

真琴像是被那个蜻蜓点水的吻震得无法思考,又抓过纸袋来机械地一粒粒捏栗子壳,他手阔力又大,片刻就捏了一捧软糯糯的栗子肉出来。

遥越看越觉得有趣:前一晚真琴不知轻重、发了狠掐他,当时他也不觉得痛;今早,两条青痕幽幽浮在大腿皮肤上,简直像是计划好似的、恰好能被泳裤遮住,于是遥便也没生气。然而,细想、性事上能这样折腾恋人的男人,却又会为一个甚至有些浮皮潦草的吻露出真诚的羞怯样子,难道不可爱吗?遥的心被揪住了,像岩浆漫过大地,叫作“喜欢”的感情冒着泡、蔓延到身体的边边角角。

两人默默咬了一会栗子,咬到口干舌燥,各自摸出水杯来咕噜噜一口气喝干。遥出门时抓了运动水壶,因为吸得太猛,被迫压扁的可怜水壶因气压发出抗议般的嘎吱声,弹跳着恢复原形,把真琴逗笑了,僵持在两人间的青涩气氛淡去,他问:“池那头有个神社,去看看?”

第二十四章

通往神社需横跨池水。

名为七井的桥梁前站着一座二层小楼,似乎是餐厅,门口盘踞了一小群外国游客,正握着手机研究菜单。两人各吃了一肚子栗子,说不上饿,只是去墙边的自动贩售机买水。

其间,真琴又特意去拉遥的衣袖,指出有低酒精的啤酒给他看,却也没说要买。一早上被真琴提了两次喝酒的事情,遥越想越觉得莫名其妙:“想喝就买,这里哪有人管你。”真琴摇了摇头:“没事,我不想喝。”

遥猜不出真琴弯弯绕绕的心思,反之,他的注意被池中畅游的日本鲤吸引,趴在栏杆上,盯着鱼儿们傻乎乎开合的圆嘴瞧了一会,忽然羡慕极了。真琴跟过来,什么话也没说,任遥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待遥直起身,他才有些怀念般地望着空中的某一点开口:“突然想起来,三年级时和怜、渚去参加地方大赛,你盯着街边一家店的鱼缸看了好久,拉都拉不走。”

遥没料到真琴记得这些小事,他自己早已丢干净了,因此他说不出话,也像条傻鲤鱼、张嘴又闭上。真琴仅仅是想说这件事似的,没有等他回答,便凑上来勾着他的食指,向前走去了。

神社内,信徒皆低声慢语,三五成群,却显得异常清净。拜殿四方形,漆着正红,两侧檐角平稳舒展,正面则笔直伸出,宛如神明庇护参拜者,下书牌匾“辨财天尊”四个镏金汉字。遥觉得有些耳熟,又想起上次去神社还是盂兰盆节,便问真琴:“稍微拜一下吗。”

真琴也觉得不差,点了点头,二人一前一后、逆着人流向手水舍走去;神社位于紧挨着汀岸的一座椭圆形小岛上,由两座木制、扶手同样漆成红色的短桥连接,一座稍宽些,中心略微拱起,尽头处立两盏献灯,垒在如金字塔般搭建的石阶上,这才是主入口。

手水舍正对着池中的喷泉。与其说是喷泉,只是喷出伞状水雾的活水装置而已。遥抓着竹制长柄勺,眺望着因太阳角度变化而粼粼的池水,将手水舀起,浇灌在手心。天气并不暖和,沾到水珠的指尖微微刺痛,但遥依旧感到舒心极了,石槽里悠然荡漾的手水倒映着他自己的模样,周围掩映树丛的影子混杂其中,浅水变得幽深,他甚至有了亵渎的冲动,想放手掌进去搅动。这时,他听见贴在身旁的真琴轻轻“啊”了一声。

真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旋即转变为混杂了焦急与不安的表情。在遥看来,简直是重回小学三年级的第一日:真琴为了取室内鞋跑回家、却在匆忙间把便当盒又落下了,只好站在路边抓着陪他折返不停的遥的衣角仰着脸大哭,那之前,真琴便一直露出这副面孔忍耐。因此,在感到惊讶不解前,遥倏然被怜爱与厌烦——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击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