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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已经是盛夏时节,但陆晔身上还是围着一层薄衾,可见确是体虚。他懒笑一声,对沈哲子说道:“倒不是礼慢维周,要在卧榻见客,实在是老迈之躯不堪久坐。”

“陆公何必言此,后进微末斗胆请见,能得接见已是惶恐荣幸。”

沈哲子闻言后连忙起身再拜一次,虽然老家伙背地里没少下阴招,但终究年龄、资历摆在那里,眼下已是黄土埋到脖子的模样,沈哲子就算要计较,也只会找他儿孙的麻烦,又怎么会对一个老人家失礼。这点涵养,他还是有的。

陆晔摆摆手,示意沈哲子入席,而后那浑浊的老眼就这么望着沈哲子,似有些怔怔出神,良久后才徐徐叹息一声:“每见我吴中琼玉璧人在席,总要伤怀于春秋太匆匆,不肯饶我。维周今次入台,恰如碧湖投石,倒是激起不小的涟漪。我吴中子弟进官者有之,但能如维周一般牵扯人心者,已是久来不见。少年公才,此言不虚啊!”

沈哲子嘴上谦恭道谢,心内却不免有几分狐疑,莫非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家与陆家虽然没有什么剑拔弩张的紧张对峙,但也总免不了新旧门户的冲突,自己这里虽然也时常与陆家年轻子弟往来,但对于陆晔却也没有做过什么修复关系的举动。以陆晔的名望地位,何至于要如此吹捧自己。

陆晔歇了半晌,才又说道:“刚巧维周是近日入台,若是再晚几天,这一面只怕就要错过。”

见沈哲子脸上露出疑惑之色,旁边的陆嘏便解释道:“家父已经向朝廷请辞,不日就要归乡静养。”

沈哲子闻言后不免有些诧异,要知道像陆晔这种级别,那就是镇场子的存在,待在台中哪怕什么都不做,底下人便会多几分安心。他见陆晔虽然老迈,脸上却并没有明显的病容,可见一时三刻内老命还是有得捱。

“陆公为何要作此想?眼下江东方定,诸废待兴,正是社稷渴贤急用之时,恰恰需要陆公这样的柱国干城坐镇。陆公此时归乡,苍生将要何望?”

陆晔听到沈哲子这话,嘴里发出一个沙哑的笑声:“大江滚滚,亘古永恒,从不因谁人去留而水枯壅塞。往年我待在台内,其实也没有什么作为,不过是希望能亲眼见到我吴中乡人们越趋兴旺。维周你是少年拔贤,如今也算是正式踏入这浊汤中,我虽然德才愧于年齿,但也不乏自知,确是已经老不堪用,无谓强留惹厌。”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也不乏感触,他对陆晔其实没有什么好感,但也不得不承认,江东至今没有碎掉,尚能维持住一个局面,老家伙们就算各自有算计,但也确实是有一份维护之功在里面。

如果没有他们积极参与到中兴建制,单凭青徐人家自己和司马睿这个越府小马仔想要在江东站住脚跟,那是做梦!虽然吴中向来内斗成风,但是像沈家这样的狂悖武宗不在少数。即便不能团结起来抵制侨人,也能各自蜂拥而起将此乡蹂躏的稀巴烂。

当然这也并不足说明这些吴中旧望人家有多么忠心,归根到底,他们也需要朝廷所带来的大义,来震慑住乡中那些后起挑战他们的人家。可惜终究还是没能防住,被沈家另辟局面、弯道超车。

“维周你倍言惋惜,其实我是腆颜受之。譬如倦鸟投林,老狐奔丘。朽才已不堪用,唯思乡中旧音。本是水畔一萍藻,情难老死北尘中啊!”

讲到这里,陆晔神情更显灰懒,继而便摇头叹息道:“我也真是老而气衰,竟在维周你这韶龄俊彦面前发此败声,真是失言。”

沈哲子心内虽然狐疑,但还是摆手道:“陆公言重了,我只是失望于自此后不能多闻贤长德音,不免大憾。禾苗总要植于沃土才能茁壮而生,良言虽止只字片语,于我却如甘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