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夏耘劳作​

七月的姜家坳,被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绿意包裹着。玉米秆子窜得比人还高,宽大的叶片在烈日下耷拉着,层层叠叠,密不透风。正是一年中最热、也是田间管理最紧要的时节——锄草、施肥、防虫,一样都耽误不得。

天才蒙蒙亮,生产队的哨声就尖锐地划破了黎明的寂静。凌霜早已习惯了这种节奏。她利索地起身,换上那身最耐磨的旧布衫和长裤,戴上洗得发白的草帽,将一条湿毛巾搭在脖子上。凌雪也起来了,默默地跟在姐姐身后,小姑娘的脸上少了几分稚气,多了些懂事和坚韧。

姐妹俩随着人流走向村南那片广阔的玉米地。清晨的空气还算凉爽,但一钻进玉米地,瞬间就像进了蒸笼。闷热、潮湿,密不透风,汗水立刻从毛孔里涌出来,浸湿了后背。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玉米叶的青涩味和肥料的氨水味。

凌霜分到的任务是和几个妇女一起,给一片玉米地锄草。她弯下腰,手中的锄头熟练地挥动起来。锄尖精准地刨入泥土,将杂草连根铲起,再轻轻一抖,泥土散落,杂草被抛到一边。她的动作流畅而富有节奏,这是从小在田间地头磨练出的本领。汗水顺着她的额角、鬓边流下,滴落在脚下的泥土里,她也只是偶尔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一把。

凌雪在她旁边,学着姐姐的样子,动作虽然生疏,却十分认真。凌霜不时停下来,指点她:“手腕要用力,锄头要斜着入土,别太深,伤了玉米根。”“这种牛筋草最难除,根扎得深,得使点巧劲。”她的声音在闷热的玉米地里显得格外清晰。

在她们不远处,隔着几垄玉米,是另一组劳力,主要是男社员,负责给玉米追肥。凌霜的目光,不经意间,总会扫过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徐瀚飞。

他也在其中。和其他穿着汗衫或干脆赤膊的村民不同,他依旧穿着那件半旧的、长袖的灰色衬衫,袖子挽到肘部,大概是怕晒或者不愿皮肤直接接触肥料。他手里拿着一把长柄的粪瓢,正从担过来的粪桶里舀出肥水,小心翼翼地浇在玉米根部。动作依旧带着城里人特有的笨拙和僵硬,远不如旁边老农那般挥洒自如。每舀一瓢,他的眉头都微微蹙起,似乎极力忍耐着那刺鼻的气味。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衬衫,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消瘦的脊梁轮廓。草帽下的侧脸,被太阳晒得黑红,嘴唇紧抿,透着一股与这劳作场面格格不入的隐忍和专注。

歇息的哨声响起时,众人如蒙大赦,纷纷扔下工具,跑到田埂的树荫下找水喝。凌霜拿出带来的水壶,先递给凌雪,看着她咕咚咕咚喝下去,才自己喝了几口。清凉的水滑过喉咙,暂时驱散了暑气。她用草帽扇着风,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投向徐瀚飞那边。

他独自一人,坐在离人群稍远一点的田埂上,背对着大家。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大口喝水,只是拿出一个军用水壶,小口地抿着。他的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有人递给他一根烟,他摆了摆手,谢绝了。凌霜看到他用袖子擦了擦流到下巴的汗水,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紧绷,仿佛在承受着某种无形的压力。

凌霜收回目光,心头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不再是单纯的轻视,也不是简单的怜悯,而是一种混杂着困惑和些许改观的观察。他似乎真的在努力适应,尽管这种适应看起来如此艰难和痛苦。他的沉默和孤僻,在这种艰苦的集体劳动中,显得愈发突出。

短暂的休息后,劳作继续。玉米地里再次响起锄头与泥土摩擦的沙沙声,和施肥时粪水浇灌的哗啦声。烈日升到头顶,温度越来越高,玉米地里更像是一个巨大的烤炉。蝉在远处的树上拼命的嘶叫,更添烦躁。

凌霜感到有些头晕,汗水流进眼睛,涩得生疼。她直起腰,捶了捶酸胀的后背。看到凌雪的小脸也热得通红,便让她到地头阴凉处歇一会儿。她自己则继续坚持着。在这种时候,她不禁想起在大学图书馆里安静看书的时光,那种脑力上的劳累与此刻体力上的透支,是完全不同的感受。但哪一种更轻松?她说不清。或许,改变命运的道路,从来就没有轻松二字。

劳作间隙,她听到旁边休息的妇女们低声闲聊,话题偶尔会扯到徐瀚飞。

“瞧见没?那个省城来的,干活还是不行,磨蹭!”

“唉,到底是没干过,能坚持下来就不错了。”

“听说他爹是犯了事的……造孽哦……”

“少说两句,干活干活!”

凌霜默默地听着,没有插话。她看到徐瀚飞依旧在埋头苦干,仿佛周围的议论与他无关。他的那份专注,甚至带着点自虐般的坚持,让她无法再简单地将他归类为“吃不了苦”。

下午收工的时候,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橘红。人们拖着疲惫的身躯,三三两两地往回走。凌霜和凌雪走在后面,看到徐瀚飞一个人落在最后,脚步有些踉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很长。

回到家,凌霜顾不上休息,先烧水让凌雪洗澡,自己则开始准备简单的晚饭。炊烟袅袅升起,小院里飘散着饭菜的香味。劳累了一天,此刻的安宁显得格外珍贵。凌霜坐在灶前添柴,火光映红了她疲惫却坚毅的脸庞。她想起玉米地里那个沉默劳作的身影,想起那本笔记里的深邃思想,心中那个关于徐瀚飞的问号,似乎又变大了一些。夏耘劳作,汗水浇灌着土地,也悄然改变着一些固有的看法。

七月的姜家坳,被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绿意包裹着。玉米秆子窜得比人还高,宽大的叶片在烈日下耷拉着,层层叠叠,密不透风。正是一年中最热、也是田间管理最紧要的时节——锄草、施肥、防虫,一样都耽误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