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的实际年龄在公司的同事七嘴八舌的谈论中总要多添几岁。我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隐隐猜测着人们捕风捉影的依据:阿杰的年龄,以及芸姐“女强人”的外表想当然与早婚无缘。

“你一点也看不出有三十岁。”我说的是真心话。

“是吗?”她并没有因为这样的夸奖而欣慰,反而指了指自己的眼角,“这皱纹可是我好不容易长出来的。”

“好像你巴不得它长出来似的。”我将后背的靠枕往上挪了挪,扭过身子朝着芸姐,一直扭着脖子跟她说话,本来就有职业病的脖子又酸了起来。

“倒也不是巴不得。我只是觉得老没什么不好的,顺其自然嘛。”芸姐无拘无束笑的样子,跟在公司里很不一样。眼角的鱼尾纹浅浅的,仿佛从女人眼角荡出的波浪,说实话,我真觉得那很美。

可我又只将这念想存着,不知存在什么地方,不好意思告诉她。

我,不是吝啬说她美,只是,我……总觉得,似乎哪里有根弦,我一说,它就要断了。

“怎么扯到这了——”芸姐恍然一惊,摸着了刚才的话头“我是认真的,文瑶,我看好你哦——”又绕了回去。我简直怀疑她喝多了。

我对器重的话诚惶诚恐:“不管厉不厉害的,只要能够快乐,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

“我越来越喜欢你了。”电影已经不知不觉到了尾声,在舒缓的片尾曲中,芸姐扬起了嘴角。

被敬仰的前辈说喜欢……我不禁红了脸。我虽然皮糙肉厚,但脸皮从小就薄,以前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红了的脸半节课才能消下去。

“谢谢……”我张了张嘴,脸上的热气好像散去了一点,“芸姐也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嗯,只不过,兜了好大一个圈子。”她眨眨眼睛,扯起桌上的皮筋,细细摘起了上面缠绕的头发。

我不知道,在芸姐不到四十岁的生命里,这“好大一个圈子”有多大。

随后,我便渐渐知道了。她敞开心扉,平静地讲述着,仿佛那些光阴与经历都是别人的事。

芸姐在二十三岁时获得一年的外派交流工作机会,同男友商量将婚期推迟半年,等到她结束海外工作时举行。没想到,男方的家里听闻火冒三丈,骂芸姐不守妻德,崇洋媚外。芸姐自己家也不理解,一时间闹得鸡犬不宁。芸姐一怒要退婚,被男友劝住,再加上父亲整日念叨自己年岁大,无人照料,芸姐最终放弃了工作机会,随后又辞去了出差频繁的工作,谋了个清闲的文职。

婚礼如期进行,两个月后,丈夫回家说公司要搬到更发达的直辖市,随迁有许多补贴,打算带芸姐去那里安家。至于工作嘛,“文员不是哪里都能干嘛!再找一份当地的就是了。”

“凭什么我的工作随便就能换,就能不做,他的工作就全都是‘为了我们的未来’了?”芸姐恨恨地说。

后来,芸姐的父亲病重,念叨自己的愿望就是“能看上他们两口抱上娃娃”,劝芸姐夫唱妻随,别总是想自己,毕竟“生活总是由不得自己”。长辈们也纷纷来劝芸姐“讲和气”“一切为了老人”……芸姐一气之下丢下大笔医疗费,将父亲委托给护工爱管闲事的亲戚照顾。同丈夫签署了离婚协议,拎起行李箱来了C市,一直待到现在。中途只回过一次家乡,是父亲离世那年。来灵堂上香的人们见了芸姐,窃窃数落她的“不孝”。

芸姐喝了口水:“听他们说得有理有据,我竟然忍不住笑了。”而这不合时宜的笑,又进一步成了她“不孝”的证据。

“来了C市一个月后,我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后来一直瞒到当时第一份工作的实习期结束。我讨厌那些人对‘女人就要给男人生孩子’的执念,但是,我在这里自己生下了阿杰,谁也没告诉,又自己一个人把他给养大。所以,他是我给自己生的,是我的阿杰。”芸姐微笑。

她的目光坚毅清亮,像一颗决绝的、飞离天空的星星,缓缓落在她的故事里,还有,落在听故事的我的脸庞上。

电影里的主角们开始叠着片尾曲说话,在遥远的时空里窸窸窣窣,我突然很想给眼前的人一个拥抱。

念头像嘭然冒出土的豌豆藤,一下子攀上云端。我伸出手臂,揽住了芸姐的肩膀,给了她一个熊抱。

“你好坚强。”我将她起了静电的头发从鼻尖拂开,手指却像触了电一样打了个哆嗦。

她摇摇头,柔软的头发蹭着我的脸庞。

我的鬓角湿了,清清亮亮的液体挂在上面,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鼻涕。

——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