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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迟树德这般发问,李俨不由得摇头叹道:“施公公想差了,杨行密不过拿我当个幌子,又济得什么事。再说那杨行密固然与朱温不和,也不过饿狗争食罢了。这等人物,不过唯利是图,与朱温利益相冲突时,便领兵进击,若无利害冲突,则各自则弱而食,岂会为了大义而自损。”他这些年来都在广陵,对杨行密的这一流人物认识的极深,此时不由得发生感慨。

施树德却不气馁,起身问道:“那又如何,天下哪家藩镇不是如此?这等末世,天下间皆是这等人物,难道还指望孔孟那等圣人降世不成?唐室已衰,非人力所能挽回,咱家倒不恨那朱温要篡位,便是没有他,李茂贞、韩建之流也并非善类,只是自古篡位之徒,皆有善待前世,曹魏代汉,文帝言‘天下之珍,吾与山阳公共之!’岂有如朱温一般胡乱杀戮,纵贼行凶的。”说道这里,施树德满脸都是恨色,的确正如他所言,自三国以来,篡位禅让早已变成了一门专业技术,从封大国开始,然后是加九锡,上朝不趋,剑履上殿,还要三辞三让,到最后那些枭雄才能登上那至高无上的皇位,其中牵涉的礼数细节更是繁复无比,绝非一般人能够搞得明白的,以至于王朝更替频繁的南朝时有的家族居然主持过几次禅让的仪式。虽然那些篡位者搞这个仪式的初衷是为了让自己的政权更有合理性,和传说中的三代之治扯上关系,使得权力来源更神圣化,但从另外一个方面来看,在一定程度上也保障了旧王朝统治者的生命安全,毕竟篡位者从保护禅让这个神圣仪式不被破坏这个出发点,也会尽量保证旧王朝统治者的生命,起码不会那么赤裸裸的屠杀。篡位者通过体面的方式得到皇权,旧皇帝能够保住自己和家人的性命,这也算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潜规则吧,可是朱温的行动则粗暴的破坏了这一潜规则,用赤裸裸的暴力屠杀朝臣、宦官,皇子,到最后是天子本人,粗暴的将这一规则践踏在泥泞里,这一切让施树德对朱温的仇恨早就超过了一个忠于皇权的太监对篡位者的仇恨,毕竟他也曾熟读史书,“自古岂有不灭之王朝”的道理还是懂的。

听了施树德这番话,李俨讶异地看了对方一眼,眼前这个太监的见识远远超过了他印象中宦官的水准,他苦笑了一下,答道:“公公所言也有几分道理,只是吴王年齿已老,重病缠身,子嗣中又未有贤者,麾下诸将皆强梁,如今自保不暇,哪里还有工夫去找朱温的麻烦。”

听到李俨这番话,施树德联想起河东李克用也已老朽,不由得慨叹道:“老成凋零,余子尚懦,难道天下间便无人能够收拾朱温这个魔王吗?”

李俨听到施树德这般说,突然灵机一动,站起身来,蹑步走到门旁看看外间无人,才回到桌旁,低声道:“有个人,倒是真英雄,却不知公公愿意投否?”

施树德见李俨突然行动如此鬼祟,不由得也提起了精神,笑道:“咱家一个阉人,家小子嗣皆无,又是这把年纪,还有什么丢不下的不成?若是真英雄,便是将这把老骨头与他当柴烧,又有何妨?”

李俨听得这般说,便将吕方从淮上一介土豪,经过多年苦斗,最后割据两浙,成为一方豪雄的事迹说与施树德听,说完后,李俨浅笑道:“公公看这吕方诸般事迹,是否真英雄?”

“这吕方由一介淮上土豪,不过数年功夫便割据一方,屡却强敌,自然是真英雄,你让我去投他,倒也不错,可我不过是个老太监,他要我又有什么用处?”

李俨脸上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起身唤外间店家取来纸笔,便在酒桌上写了书信,待墨干了便折好书信递给施树德道:“公公只需将这书信交与镇海军高奉天高判官,自然有人替您引荐。”

施树德是何等机灵的人,立刻便明白了这李俨只怕也是替吕方做事的人,他这样身份的一个人留在广陵,这吕方的居心可想而知,想到这里,施树德也不多问,将那书信纳入怀中,拱手道:“多谢李宣谕,那咱家回去收拾一下,明日便去杭州了。”

李俨解下腰间的褡裢,递到施树德的手中,道:“穷家富路,这点便供公公路上花使。”

施树德也不推辞,接过褡裢系在腰上,拱手道:“后会有期。”便向店外走去,李俨却没有尾随出去,反而坐下喝酒吃肉,待过了好一会儿,才喊来店家会钞,方才离去,此时施树德早已走得没影了。

李俨一路晃晃荡荡,回到自己的住处,和门口看守的老军打了个招呼,才回到自己屋中,本来他刚到广陵时,看守的还颇为紧密,可随着时日长久,看守的人也渐渐松懈下来,反正他一个外地人,又身无钱财,能跑到哪里去?今日他遇到施树德,让其前往两浙,投奔吕方,也是颇有深意,毕竟自己已经是吕方势力集团中的人,却孤身一个,无有援手,而这个施树德好歹也是曾在天子身边做过事的,对于朝廷秘辛知之甚多,若是落到吕方这等人物手中,说不定便有一番用处,那施树德若是在杭州站住了脚,自己也能多个奥援,也是意外之喜,想到这里,李俨的脸上露出了自得的微笑。

施树德回到住处,他也没什么行李需要收拾的,便将几件随身物品打了个包裹,便倒在草堆中早早睡去,准备次日一早,便买了干粮,出城上路。

吴王府中,杨行密的寝卧之处,戒备森严,此时已是深夜,可纸窗还是透出灯光,一阵夜风吹过,隐约可以听到女子哭泣的声音。

卧室内,杨行密斜倚在金榻上,双目紧闭,面色金紫,胸口微微的起伏着。榻旁坐着一名大夫正替他诊脉,紧闭双目,正努力感觉杨行密的脉象。大夫身旁的中年妇人,正是杨行密正妻史氏,脸色忧虑,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那大夫的脸色,仿佛自己丈夫的生死祸福便取决于大夫的脸色喜怒一般,史氏身后站着六七个年轻女子,都是杨行密的姬妾,个个都在低声哭泣。